海紇德

【授权翻译】【侑日】I Need Memories (下)


· 7 ·


 


⊱•失去的会再回来 •⊰ ⑦




一般情况下和室内的装饰性植物一样有用的猫又先生说,我应该尝试“线性”思考。如果有太多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,我必须后退一步。先找出哪枚碎片应该在前面——然后下一个,一个接着一个。他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发明了时间:为了衡量时刻之间的距离。


不幸的是,大脑并不在意什么是过去,现在,或者未来。如果你不够小心,它们就会混成一锅浑浊的肉汤,划过你的手指。


我的记忆开始回归时,我正在做早餐。我用筛子把淘洗过的米滤干,然后我看见了它。


东京在我的阳台上消失了。天际,地平线,所有的这些——!就像是魔术师的兔子。


在它消失的地方,我看到了沙滩。人们必须穿过高高的草地才能到达沙滩,远处的大海闪烁着银光;海鸥在日光灿烂的日子之中飞过,人们在沙滩上散步……









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在大海。我是对的,大海的确能带回记忆。


那天晚上他们宣布MSBY黑狼的阵容时,我在睡觉。一个严酷的排球赛季之后我累得筋疲力尽,我用仅剩的力气爬上//床然后陷入沉睡。我对我的队友一无所知,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都被邀请参加了一个在沙滩上的小派对。


我走下草地,草拍打着我的膝盖。那是一个有风的天气,我紧紧裹着我的黑色外套。


有人在用扬声器播放着一些垃圾流行歌曲。风让它像病毒一样在沙滩上传播。好消息是它的音量很小,否则我会把扬声器扔进海里。作为一个职业二传手,我有一些特权。


我在一堆陌生人之中找到了小臣,然后我就站在他旁边。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,因为人们不断地来找我,这就意味着他也得社交。


某个时刻他抛弃了我然后消失了。他一定是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可以让他躲在那里直到人群散去。


木兔发现了我,然后一掌扇在我的背部,好像我们是老朋友。(我们不是。这么多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。)


“嘿嘿嘿,侑侑!”另一掌扇在我的背部。“你过得怎么样?“


“还行。别——”在他还想扇我之前我摁住他的手阻止了他。“——打我。”


他服从了,但是又用另一只胳膊把我拉近。他拉着我向我介绍我的队友。


我见到了我们潜在的队长,明暗修吾。他……他看起来像是有着不同头发的我。黑色的头发向后梳着,带着自信的微笑。深色的,敏锐的眼睛。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说他期待着我的托球:他听说我是最好的二传手。因为这一句话,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认为他适合当队长。他知道说什么会让我们团结在一起。


木兔拉着我去见了我们的自由人和四个主攻手中的一个。犬鸣诗音和奥利弗·巴恩斯是彼此之间的对照组。一个有着浅色的头发,中等身高,而另一个是黑色头发和……好高。真的好高。我需要伸长脖子才能和巴恩斯进行眼神交流。


但是阿木,尽管他缺乏智慧,也知道应该把谁留在最后。


他带着我走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短裤的矮个子身边。他有着火红色般生动的头发。


“诶!”木兔叫道。


那个男孩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,然后看见了我们。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笑容。


我僵住了。操,他和我们一起吗?


“侑前辈,我们又见面了,”他说。“我觉得你可能忘了,但是——”


“日向翔阳,乌野的副攻手。”我尝试克制我的笑容然后壮烈失败。“10号,最强的诱饵。”


他的笑容衰弱了一点。“你记得我?”


我笑了。“当然!我怎么会忘记你呢,日向?”


这让他大吃一惊。有趣的是他怎么能觉得我不记得他。即使我承认,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,但是让我忘记这个带领他们球队在春高第二天就击败我们的人,还是得花很大的功夫。


他说了什么我没听到的东西。我竖起耳朵听着大海的声音。“对不起?”


“叫我翔阳,”他喊。“我们现在在同一支队伍了。”


“你是对的,我觉得。那么从今天开始就是小翔阳了。”


翔阳对着他的新名字微笑,然后向我伸出了他的手。我也伸出了我的手然后我们交握。我们还没来得及放手,木兔就拉着我前往海滩。翔阳也被拉着一同去了。我们见到了我们的教练和训练员,然后走到他们为我们准备的烧烤地点。


某一时刻,我注意到我们还在拉着手。我的另一只胳膊被阿木紧紧拉着。


我看向翔阳,然后看向我们的手。他好像没有注意到,或者即使他注意到了,他也没有放开。


我想紧握他的手。没有别的原因。但是我没有。


我们就这样呆着,直到食物被端上来。


蒸饭煲尖叫,驱散了记忆。我一个人站在我的大房间里,勺子无力地挂在我的手中。东京在我阳台外的阳光下闪烁着。


据说过去只是一场梦。什么是记忆,什么是你自己的想象,并没有真正的区别。


如果是那样的话。


我看向翔阳,然后看向我们的手。他好像没有注意到,或者即使他注意到了,他也没有放开。


我想紧握他的手。没有别的原因。


所以我这么做了。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,我握紧了他的手。


几秒钟之后,翔阳握了回来。


我微笑着把米饭端到桌子上。把昨晚的味噌汤端出来,摆好早餐。我独自一人坐着,然后说:“谢谢款待。”


我安静的声音在空虚中回荡。








我骑着车去转了一圈。穿过拥挤的东京街道,等待着绿灯亮,绕着公园骑行,看向那片我曾经练习过的场地,然后骑向我家。


几个月前的一个冬夜,当我来到这条路上时,我看见了它。一个远处的幻影,穿着同样的白色T恤和裤子。


冬天很快就来了,我知道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东京,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天气什么时候会变坏。但是翔阳不知道。他仍然穿着他轻薄的夏季服装。他身上的唯一一块可以称得上“暖和”的布料是他头上的那顶Hello Kitty的帽子。现在他在我身旁颤抖,即使他试图掩饰这一点。


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沙滩相遇的几个月后。我们刚刚结束训练。小翔阳太饿了,所以我提出给他准备点东西。我没告诉他除了一些基础的必需品外我真的不怎么会做饭。通常是我的兄弟喂我。但是一有机会帮助小翔阳,我就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。我喜欢和他在一起。


当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时,我停了下来,脱下我的耳罩和外套。“穿上这些。”


他看了一眼它们然后后退了几步。“什么?不!”


“穿上。以这个温度,在我们到家前你会变成冰柱。“


他犹豫了几秒钟,但是最后寒冷占据了上风。翔阳抓过我的外套然后穿上。耳罩落在他橙色的头发上。


“呼,谢谢你,谢谢你,谢谢你。”他嘟嘟囔囔。他的手消失在了我的黑色外套之中。


我自己的手在我的裤子里攥成拳。谢谢上天,我的外套的里面还有一件高领套头衫。“不用担心,”我说。“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是有点远。”


“好的,”他说。“我没想到东京的冬天来得这么快。”他轻笑。“在宫城,你至少有一个月的警告时间。”


“在这城市的所有东西都有些快,即使是气候。”我向上看,发现路灯在闪着生命的光芒。“那里,看见了吗?”


翔阳跟随我的目光然后笑了起来。然后他的视线投向了天空。


“今晚的星星会很美,”他说。“如果有电力事故的话,你就能从这里看到一整个银河。”


“你是对的,”我说。“但是如果今晚有电力事故,明天我们所有的计划都将会取消。教练不是没让我们训练结束后留下来吗?”


“是的。他明天会召开另一次会议。”


我把头往后仰,发出了一声烦躁的叹息。“那个队伍有多强?”


翔阳露齿而笑。“我知道,对吧?如果我们需要开很多次会议来讨论战术,那他们一定是很强大的队伍。“


我摇头,然后跑到一个路灯旁,绕着它转了一圈。我一直转啊转,直到我的头脑清醒过来。


“你会晕的。”翔阳警告我。

 


 

“我已经晕了。这能消除头晕。”


“这能消除头晕?你疯了!”


“你现在才知道吗,小翔阳。”


他笑了,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声音。


当我感觉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时,那笑声仍然回荡在我的耳际。一位穿着可爱的蓝色裙子的驼背的老太太,正在一脸关切地看着我的脸。


“你还好吗,孩子?”她低声说。“你在哭!”


她说着,好像这是她这一天中看到过的最令人惊奇的事。我用我的手背擦了擦眼睛。


“我很好,”我说。“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,仅此而已。”









晚上,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。我不能闭上眼睛。我知道他在睡眠的另一头等待着我。相信我,这是我期待发生的事,但是同时……


关于你的回忆太痛了,翔阳。你不应该只是一段回忆。


但是现在,过去又开始在我的脚边堆积,保持清醒已经不再是解决办法。当我在床上翻身,我发现他睡在我旁边。放松且安详。流着口水。


我仍然不敢相信他就在这里。在我旁边。好吧,或许他睡在六英尺以外,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他同意了的事实。当翔阳说他累到不能离开时,让他留下来过夜就变成了很自然的一件事。


“好啊,”他立刻说,脸上是大大的笑容。


我很惊讶他对这个提议的热情程度。感觉比我还热情,真的。


我给了他一件我的衬衫。一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有些紧绷的白色的旧衬衫。我希望这件衣服他穿着合适,但是当他穿上的时候它差点从他的肩膀滑下来。这件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又大又宽松,好像他被织物淹没了一样。翔阳没有抱怨,他只是发出了愉快的声音然后说,“啊,好软!”


当我铺好床,他就钻进了被子底下,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。


我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,才慢慢适应了当下的情况。我的房间还是新的。甚至没有能让我睡觉的沙发。


去他的睡觉。我把他摇醒。“我也要睡,你知道。”我说。


小翔阳看着床上剩下的空间。不太多。


于是他翻过身来,拍了拍他旁边的地方。我钻进被子里。我关灯之前他就又睡着了,且轻轻地打着呼。


他真的累到了,哈。我整理好毯子,然后凝视着他。在某一时刻月亮爬上了窗外的天空,让他沐浴在了月光之中。


我看见有一丝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流下,我用手捂住我的嘴,忍住我的笑声。然后我从床头柜拿起手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片。我把手机放回去然后继续盯着他看。


我承认,翔阳很可爱。但是我完全不了解他。他对我来说就像科学家眼中的宇宙一样神秘。作为一个二传手我了解他,但是作为一个人,或者作为一个朋友,我对他全然不知。这很奇怪,因为翔阳应该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。就像我一样。也许最神秘的人是那些所有人都认为他很好懂的人。


他睡着了。他在这里。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像现在这样?


我悄悄凑到他跟前,吻在他的前额。那只是一个轻柔的吻,他不可能感受得到或者记得。但是无论如何,他还是醒了。


“侑前辈?”他在睡意朦胧之中叫我。


我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眨了下眼。我没有意识到我们现在离得有多近。我不习惯和任何人贴得这么近。


“我吵醒你了吗?”我问。


他咯咯笑。他的声音使黑暗的房间发痒。“是的,你把我吵醒了。”


“呃,对不起。”


“没关系,那感觉很好。”


我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。他在黑暗中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。我很确定他也在看着我,但是我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。


我稍微结巴了一下。“那-那感觉很好吗?”


翔阳靠近了我。我们视线相贴,我能看见他眼中的闪光。他伸出手触碰到我的额角,然后在那上面落下一个吻。他的手固定着我的脸。那不是一个轻柔的,小心翼翼的吻。他吻我,好像要让我铭记它。


“这个,”他轻声道。


然后他埋进我的胸膛,拉起毯子把全部的我们都盖住。


远处角声在响。不知为何,夜晚的东京更加喧嚣。我起身下床然后走去阳台。俯瞰着这座城市,我才发现它有多孤独。也好,至少我们可以在彼此的孤独中互相陪伴。算是种慰藉。


我闭上双眼,回想着我的记忆。我仍然不记得我是否同小翔阳道过别。或许我们之间从没说过再见。


如果是那样的话。


他埋进我的胸膛,拉起毯子把全部的我们都盖住。


我睁开眼睛,期待着黑暗降临,但是却发现月光替而代之。它流淌进布料中的缝隙,把我们变成银色。


“翔阳,”我说。“翔阳,这很重要,看着我。”


他听了我的话。他睁开眼睛警惕地看着我。


“我有一天会忘记你,你听见我的话了吗?我不是自愿的,但是我会忘记你。”


他疑惑地眨了眨眼。他的嘴角浮现出微笑。


“没关系,”他说。“我们总是会忘记东西。”


不,他不应该这么回答。妈的,为什么他说了我要说的话?


“不是你,”我告诉他。“我永远不会想要忘记你。我该怎么办,翔阳?”


他的笑容褪去了。“我怎么会知道呢,侑前辈?”他轻轻地说。“我只是你脑海中的一段回忆。”


他说的是真的。它们远比其本身更为伤人。我拉近他,把头埋在他的肩膀处。他很精壮,但是却在我怀里显得那么脆弱。


“或许我们应该停止考虑过去和未来。”我说。“仅此而已。”


“这只是一个梦,不是吗?”他在我的怀里呢喃。“这段对话从没发生过,你只是希望它曾经发生过。”


我叹息。“是的。”


“所以当你醒来时,你也会把这个忘记。”


“我或许会忘记。”


翔阳笑了。“真的没有可以记住我的方法,是吗?”


“我会找到的,”我保证。


“好,”他说。“但是别再忘记我了。”


“我不会的。”





· 8 ·


 


⊱• "所有描绘可悲的言辞中,最可悲的莫过于:“本来可以的” •⊰ ⑧




我终于觉得够了,第二天我钻进了车里。不是在驾驶座,甚至不是前座。我爬上了后座,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。


他们没有告诉我,关于恐惧,关于事故后残留的创伤。已经过去半年了,一想到要握住方向盘,我的手还会控制不住颤抖。我甚至不记得那场事故的细节,然而它们却对我的影响那么大。


或许恐惧永远不会离去,而是会作为另一种锋利的记忆永远徘徊。


车库的大小恰好可以容纳阿治的车。他的车是一种奇怪的令人难忘的蓝色色度,不同于我自己的傲慢的黄色。房子的另一边是饭团宫,我兄弟那高度成功的店铺。我能听见那里的顾客,每一次有人开门时都会响起铃铛的声音。此外没有什么能进入到我的耳朵里了——我的感官在慢慢变得迟钝,就像每一次直面比我更强大的存在时发生的那样。当下是:对汽车的恐惧。


当我问阿治,我是否可以坐进他的车里时,在扔给我车钥匙前他犹豫了几秒。我注意到了他的犹豫,然后笑了起来。有人关心你的感觉真好。


然而当我进入到车里时,我的笑容立刻消失了。过去的半个小时我就是这么坐在车里的,僵直且孤独。


这糟透了。汽车糟透了。我对它们的恐惧糟透了。


闭上眼睛,我向后靠在车座上。我深呼吸,试图忘记我所处的环境。目前这很容易做到因为车是静止的,但是如果我在开车,那又会发生什么呢?


我突然意识到,短时间内我是不会再开车了。这种恐惧太过于强烈。它可能会让我直接在拥挤的马路中间瘫痪。


太荒谬了。我为了取得驾照付出了那么多努力,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能够坐在车后座发抖。我睁开眼睛,从后视镜那里凝视着车库的墙壁——然后眨了眨眼。


没有墙壁。没有车库。我们的房子和我兄弟店铺里的声音一同消失了。


取而代之的是,我看到了深夜中的城市的天际线在地平线中闪闪发光。路过的街灯照在窗玻璃上;我一呼吸,它就雾蒙蒙的。


我的目光从东京转移到了坐在我旁边的男孩身上。翔阳坐在座位的另一端,他明亮的脑袋在黑暗的车里显得很暗淡。那应该是练习赛之后我们回家的路上。一首歌在车里播放着。没人在意。翔阳没在睡觉,他只是盯着被疾驶的车抛在脑后变成模糊一片的城市的灯光。当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时,他看向我,向我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。


我忍不住笑了。他总是对我微笑,这多美妙啊。这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遇见无论何时看到她/他都会很开心的人。我很幸运。


“怎么了,侑前辈?”他问,他仍然笑着,只是笑容中有一丝困惑。


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。一遇到小翔阳,我好像就会做很多不可理喻的事。


我摇了摇头,然后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。他因为我的触碰而发抖。那个笑容消失了,他的眼睛变暗了。


我给了他一个讯息。我的手在他的肩膀上,在他的背部来回打转,我的手摸向他的脊椎。翔阳伸展,然后叹了口气。


我的手旅行到了他的头部。那首歌结束了,扬声器中只有静电的声音。我轻轻的扯着他的头发直到他发出一声轻柔的呻///吟。我把他的脸压向窗户,他的呼吸使窗户蒙上了一层雾。


我把他拉向我。


翔阳找到我的胸膛,然后让自己消失在了我的外套之下。我们就这样呆了几分钟。只是呼吸。感受着彼此的温度。如果司机看向后视镜,他就会看到我们。我发现我一点也不在乎。我觉得翔阳也不在乎。


这感觉真好。直到我拉了下他的耳朵,然后他转移阵地,把头靠在我的腿上。


我的手僵住了。他注意到了这一点。日向翔阳知道自己对我的影响力,并经常对此视而不见。


就像现在。他任由他的手游走。到达我的大腿,到达我的腹部,最后到了我的胸膛。他的手触摸到了我的心脏,然后在此栖息。


我很确定他能感受到我肋骨中的轰鸣。我很确定这就是他露出了顽皮的笑容的原因。


“你还好吗,侑前辈?”翔阳轻声细语。


“你他妈很清楚我不好。”


他向上看着我,他的脸藏在阴影之下。有时候一束街灯掠过窗户照亮了他的脸。


我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地移动。它们说着四个危险的字:我喜欢你。


我盯着他看了好久。我没有回应他的告白。我没有说一个字。我只是撤回了我的胳膊和我的外套,然后把他从我身边移开。


一滴泪珠亲吻着窗户,然后沿着玻璃滑了下来。车库的墙壁在另一边直立着,是灰色的。那段记忆持续着在我的脑海里播放,就像是坏掉的唱片。悔恨深入骨髓。


我以为我是诚实的男人。一个直接的男人。但是在黑暗的车里从他嘴里落下的那四个字把我吓坏了。我害怕,害怕。我知道恐惧不是借口——相信我,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。但是我还是很害怕。


什么样的怪物会将他喜欢的人的告白弃如敝履?


我。我这么做了。操蛋的我。


它需要被改写。它真的需要被改头换面。我需要另一个弥补的机会,妈的。


但是翔阳现在离开了。他甚至不接我的电话。我该如何是好?


如果他现在只是一段记忆,为什么不能改写记忆呢?哪怕作为对弱者的安慰?


我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地移动。它们说着四个危险的字:我喜欢你。


我盯着他看了好久。然后我吻上了那双唇,偷走了他的呼吸,这样他就不能再次告白了。


“从我第一次见到你,我就喜欢上你了,”我告诉他。“但是我是一个如此胆小的男人,所以我没有勇气公开地爱你,至少暂时没有。你能接受吗?”


翔阳沉思,然后摇了摇头。“不,这不够。”


“那么我该怎么做?”


“用你所拥有的一切来爱我,”他简单地说。“我也会倾尽我所有来爱你。让爱驱散恐惧。如果我们仍旧失败了,我们随时可以离开。”


是的。我们随时可以离开。但是我不想,至少不是现在。


“你想离开吗,小翔阳?”


作为回应,他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外套里,然后叹了口气。


“我想永远留在这里……”


“……侑侑。侑!”


我看向那个声音。我眨去眼泪然后专注于当下。木兔在另一侧车窗前站着,锤击着玻璃。他做了一个让我摇下车窗的手势。


我照办了。“嘿,”我说。


“‘嘿?’”阿木看着我,他的神色难以置信。“我给你打了十六次电话!你为什么不接?你的手机在哪里?你——”他突然停了下来,打量着我的脸。“你哭了?”


我低头看下去。我的手机在哪里?我的手机在哪里?这里。我发现它落在了座位下,靠近我的鞋子。十六个未接电话。


“对不起,”我说。“我没有——”


“从车里出来,”木兔说。


“不,我——”


“出来。现在。”


我照办了。当木兔认真时,他很可怕。


他探头望进车里,然后看向我。“你刚才在干什么?”


“尝试习惯汽车,”我说。


“那你为什么哭?”


我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然后开玩笑:“我眼里进了东西。”


木兔打了我的胳膊,然后把我拉进他的怀抱。“你疯了,你知道吗?”他嘟囔。“如果你难过,那就难过。你不需要藏起来。“


我没有告诉他我有很多东西要藏起来。我没有告诉他我做了什么,我本可以做但是没有做。我什么也没说。


我只是紧紧回抱着他,然后任由自己哭泣。







自从那晚在车里之后,我们之间的气氛不太融洽。我不怪翔阳。我可以是个混蛋。但是我们仍然需要在同一支队伍里彼此配合,从长远来看,让怨恨在心中停留不散有百害而无一益。


所以我们沿着东京拥挤的街道行走时,我用胳膊轻推了他一下。


小翔阳疑惑地看着我。


我没有看着他,我又推了他一下。


翔阳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紧握住它。“你在干嘛?”


我无辜地看着他。“我干嘛了?”


“你在推我。”


“噢,我推了你吗?”


“是的。”


“我让你生气了吗?”


“因为这个?”翔阳笑了。“没有。”


“那天晚上呢?”


翔阳不笑了。他静止了几秒钟,然后缓慢发出了认命般地叹息。“我不会很长时间生别人的气,侑前辈。更不用说是你了。”


我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,然后把他拉近我。我们一起走在人行道上,车辆鸣着笛从我们身边经过。


突然,翔阳指着我们上方然后笑了起来。“侑前辈,看!”


一个狐狸头形状的巨大的气球在天空中飞。它的颜色是亮眼的橙色,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光辉耀眼。那一定是某家公司用他们的吉祥物作为某种宣传噱头。街上的人们停下来,指着它。看着他们都在拍照,这让我也想摸出手机。


在我做出这个动作之前,翔阳摸索到我的手,然后握住了它。他不是刻意的,他沉浸在观看气球中,他需要一个东西来支撑——我只是恰好在这里,在正确的时间,正确的地点。


我看着飞走了的气球微笑。破冰了。第二次机会就在这里。







北海道的郁金香节是规模最大的。它持续一个月,从五月初到六月初。我带着小翔阳来到郁金香盛开的公园因为我告诉他这和他很像。


“一朵郁金香?”他问。


“是的。你的头发和你的笑容,你看起来像郁金香。”


他看向车的后视镜,一个好奇的笑容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。“我一直以为我更适合向日葵。”


“不。你见过在风中跳舞的郁金香吗?当你说话时,你挥舞着你的手臂,看起来和它一模一样。”


“我还没有见过在风中跳舞的郁金香呢。”他说。


所以我们乘坐着飞机去北海道看在风中跳舞的郁金香。现在我们站在一个满是盛开着的郁金香的公园里。红色,橙色,粉色,和黄色。眼睛能看得到的所有的颜色。太阳高高地悬挂在蓝色的天空中;那些花面朝太阳,在微风中摇曳。


小翔阳看了一眼郁金香花丛就跑了起来。他沿着一排排郁金香中的小路直奔而下。我跟随他的步伐,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着。他时不时往后看我几眼,确认我还在不在。我每次看到他这么做都会挥手示意。‘我在这里。’


翔阳突然停了下来,然后举起一只手。“就停在这里,侑前辈!”


我因为他急迫的语气而立住。


他快速拿出他的手机然后拍了张照片。


我眨了眨眼。


翔阳笑着。“你看起来很漂亮,抱歉。”


我看了下我褪色的旧外套和牛仔裤。他觉得我很漂亮?


“站在花丛里,”我告诉他。“我也要给你拍张照片。”


他那顽皮的笑容又回来了。“为什么,侑前辈?我看起来漂亮吗?”


我没有回答,但是他可以看得见我脸红了。


翔阳走进了花里,直到花丛深及他的膝盖。“这样可以吗?”他问。


我通过相机看着他。浅粉色的衬衫和牛仔裤。黄色的郁金香环绕着他。橘色的发丝在空中飞舞。


翔阳面对太阳眯着眼看着我。“好了吗,侑前辈,”他催促道。


还没有。我走进花田。在没人注意的时候,我摘了朵小小的黄花,把它插在了他的耳际。这里。完美。


翔阳看着我,满脸不敢置信。“你会被罚款的,”他惊愕道。“被逮捕。”


“没被抓到,就不算是犯罪。小翔阳。”


我走了回去然后拍照片。翔阳戴着临时的装饰花朵,站在郁金香里。


然后我拍了另一张。另一张。


翔阳咯咯直笑。“停下,够了!”


我没听。我只是不停地拍照。咔嚓!咔嚓!咔嚓!


在他大笑着跑过来追逐我之前,我拍了二十张了。我逃向另一个方向,想方设法拍下了最后一张:模糊的画面中,他一边笑着一边抓向镜头。


当他抓住我(以他的速度来说这当然是小菜一碟),他把郁金香从他耳朵上摘下来推向了我的鼻子。它冲进我的鼻孔,让我痒得厉害。我猛地打了个喷嚏。黄色的花瓣撒向大地。


翔阳放声大笑,笑了好长时间,然后他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。


我的鼻子仍然感到刺痛。“混蛋,”我骂道。


待到翔阳冷静下来,他看着我擦去我鼻子上的花粉。然后他站起身,把我拽到和他一样高度,他吻住了我的嘴。


出人意料的。令人眼花缭乱的。充满诱///惑的。


他破开了吻,但是并没有放开我。他看进我的眼睛,真诚而坚定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害怕了:这就是了。他现在把我逼入绝境了。但是当他开口,说的却不是我所期待的内容。


“和我一起去沙滩。”他说。


“沙滩?”我问,我仍然有点喘不过气。


“是的。每年的这个时候,大海会非常漂亮。”


“好。什么时间?”


“下个比赛结束后。”


“成交。”


翔阳又亲了我,那是一个落在我唇边的幽灵般的触碰。“谢谢你。”









赛点。我们的分数已经进入了三十分大关。每一方都不想放手。比赛进入了这个阶段,谁也不想放手。


另一支队伍的某个人把球轰入我们的场地。离网太近了。小臣跑去救球,但是他不够快。阿木跑了过去,但是他在球场的另一边。我想去救球,但是我也离得很远。翔阳冲过去时几乎变成了一道残影,但是太慢了,我们都太慢了……


他的脚把球救了起来。翔阳设法把它高高地弹向空中,拉锯战才得以继续。我们仍然会留在赛场上。


我想起翔阳曾经在春高和稻荷崎比赛时也用过相同的攻击。说实话,那不太能算得上是“攻击”。那是他的本能:不要让球落地。我当时是他的敌队。当他的对手令人紧张,令人异常兴奋,但是当他的队友呢?为他托球呢?那真的是无与伦比。


当球落回到我的手里,我瞄准的高度和球场的泛光灯一样高。那些灯光令我失明,又白又灼热。但是和我内心的灼热相比,它们不值一提。我们必须赢,我们拒绝输。


这个托球或许太高了,但是小翔阳——为我飞一次吧。


他做到了。他飞到我的视线所及之处时就像是一抹幻影。一个壮美的跳跃,他完成了这个似乎不可能击中的托球,然后把它打在了抛光的地板上。掌声和喝彩在我的周围爆发。一个完美的击球终结了一个完美的托球。比赛结束。


翔阳身体后倾,握紧拳头挥向空中。先前让我失明的泛光灯,现在用银色的光晕勾勒出他的身形。他沐浴在喝彩和灯光之中,但是等它们褪去,他看向了我。他用手指骄傲地指着我。认可我,赞美我。


我张开双臂迎接他。翔阳愣了一下。然后他撞向它们,紧紧回抱着我。他身上MSBY黑狼的黑金色球衣上满是汗水。他的笑声在我四周回荡,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。


那持续了一秒钟。阿木跳到了我们身上,他的胳膊用力挤着我们。


“我的星星们!”他喊。“我的情人们!”


情人们,哈?翔阳想要从我们的怀抱中溜走,但是我紧紧搂住他。很快,我们的队长和诗音也加入了进来,翔阳再也不能逃走了。臣臣一直同我们保持着距离,但是鉴于他没有满脸不高兴,所以这说明他也挺开心的。


当我们终于放手时,裁判已经喊了两次让我们列队。我们慢跑到观众前面,面对他们排成一队,手拉着手,然后鞠躬。


我感受到有人在捏我的手指,然后我看向我的旁边。翔阳站在那里,看着地面。汗水从他的头发滴落下来,砸到地板。


“沙滩。明天,”他说。“别忘了。”


我也捏住他的手。









沙滩短途旅行。终于。


我穿过草地慢跑去了我们球队曾经举行过欢迎派对的沙滩。那是个多云的天。不,不是多云。是雾天。天空中的太阳是苍白的,褪色的。大海是灰色的汤。冰冷的风呼啸过空旷的地方。我裹紧了自己的黑色外套。


我花了几分钟才找到他。通常他的存在感很强,看到他如此安静和游离,让我感觉很不自然。他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,闭着眼睛面向大海。白色的T恤,黑色的短裤,黑色的运动鞋。对于这种天气来说,他的衣服还是太轻薄了。


他听见我靠近他,然后睁开了眼睛。


“嘿,”他说,脸上带着小小的微笑。


我扑通一声坐在他旁边,马上脱下了我的外套。“为什么你对暖和的衣服这么敏感?”


“直到我走出家门,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寒冷的日子。”他说。


小翔阳以一个优美的动作穿上它,在它的温暖中安顿下来。他把脸压进外套里,然后吸气。


我感受到脖颈处发热,我转移了目光。“你在干嘛?”


翔阳笑了起来。“它闻起来和你一样,”他说。


“它当然会。这是我的衣服,记得吗?”


他摇了摇头。“不对,从今天起它就是我的了。”


从现在开始吗?在我回复之前,他站了起来然后脱掉运动鞋。他挥舞着双臂沿着沙滩奔跑,追逐着在巨石上筑巢的海鸥。


我看了他一分钟或者两分钟,然后去追他。当他从我身边跑开时,我怎能不这么做呢?


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抓住他。当我最终做到时,那只是因为他放慢了速度,想被抓住。


我搂着他的腰,把他举了起来。他的T恤滑了下来,我的手触碰到了他的皮肤。翔阳低下头看着我,在他明亮的头之上是阴暗的天空。他捧住我的脸然后亲吻我。


我回吻他——或者,至少,我试图回吻他。但是举起他的同时还要吻住他对我来说太难了,所以我最后失去了平衡。


我们倒在沙滩上,翔阳在我嘴边笑了起来。我能感受到海浪在我的后背留下泡沫。


“侑前辈,”他说。“你疯了。”


他的声音中,他的话语里,满是深情。我愿意放弃我的理智去听他说一遍又一遍。


“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确实会疯一点。”我说。


“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?”


“说实话,不知道。”


翔阳从我的身上翻了下来然后坐起来。他抱住双膝,闭上了眼睛。


“你喜欢我吗,侑前辈?”他问。


海浪的低语掩盖了他的话。我听到了他的话,但是我没有立刻回答。我决定对他坦诚,对我自己坦诚。


“我不知道,翔阳。我以前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任何人,我不太确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。”


他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向我。这双温暖的棕色眼睛——当我看向它们时,我看见它们黯淡了下来。


小翔阳叹了口气然后转了回去。“真是令人悲伤,”他说。“因为我觉得我喜欢你。”


我从他的身上移开目光,投向大海。“你是怎么知道的呢?你怎么可能知道?他们说你只是……知道,但是怎么知道的?你怎么知道如此重要的事情?”


“那些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,是吗?”翔阳问。“那辆车,那些夜晚,那些旅行?那些日子,那些我们所有的回忆?”


“你就是这样知道的吗? 你根据过去决定你的未来?”


小翔阳站起身然后跑向了大海,直到海水到达他的腰部。他踢着海水。当我的视野里只能容纳得下他时,世界仿佛停止了——他和泡沫嬉戏,切开波浪。


他转向我然后冲我喊:“只有现在,侑前辈!没有其他,只是现在!”


海浪在他周围咆哮,他的头往后仰,他冲我大笑。即使我拒绝了他,他仍然爱着我,怜悯我,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也爱着他。大海在我耳边尖叫……


……哗啦!


水槽溢出来了。我不久前把水龙头打开,然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。我快步上前把它关掉。拿了拖把开始擦一个水滴已经形成了小池塘的地方。


我眨了眨眼睛,让自己专注于当下。回到我那有着一个可以俯瞰空荡荡的城市的阳台的空荡荡的房间里。难怪我觉得这个房间太大了。我习惯了和别人分享它。


我现在想起他是谁了。我现在知道了很多事情,关于日向翔阳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我爱过他。爱着他。现在时。他还爱我吗?他甚至还记得我吗?他一定会的,对吧?我的意思是,他没有处于和我现在一样的境地,在黑暗中摸索着答案。但是话说回来……有时候,人们想要从脑海中抹去记忆。我们总是忘记东西。如果他不再和我在一起,这是否意味着他想要把我忘记?


因为某种原因,我又想起了那句箴言:谁需要回忆


他妈的。他也是这么想的吗?他也觉得他不再需要我们之间的回忆了吗?


如果他这么想的话,操他的。我拒绝想念一个不想念着我的人。


但是我知道这只是在一天结束之时对于弱者的安慰。正如日向翔阳从未停止过爱我一样,我,宫侑,也将永远不会停止想念他。这是一个基础性的真理,要么接受,要么放弃。







在我们从沙滩回去的路上,翔阳在一家小店的橱窗外停了下来,他望着什么东西,眼睛睁得像月亮一样圆。


“呜哇,好漂亮!”他惊呼。


我跟随他的目光找到了他望着的金色链子。它松散地围绕在玻璃的另一边的模特的颈部。链子的底端是一个大的吊坠,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吃了一半的太阳。


我从领口处看了小翔阳一眼。“你喜欢这个?”我问他。


翔阳点头,拿出他的钱包准备买它。


我更快一些。我付了钱,然后把盒子递给他。


“或许当我们到家后,你为我戴上?”他甜蜜地建议。


“翔阳,”我警告他。


他笑了然后把盒子放进口袋里。第二天当我看到在训练时看到他,我瞥见他胸前的球衣下有一道金色的光芒。







小翔阳坚持让我在球队的五天假期中去他在宫城的家。一年里有五天的假期。他们一定觉得我们是机器。


翔阳住在一个传统的房子里,有地垫,滑动门,和茅草屋顶。


当我们走进他的房子里,云层在天空中堆积。当我们脱掉鞋,外面开始下雨了。


我见到了他的妹妹和他的妈妈。她们很温暖地欢迎了我,但是小夏一直挂着大大的笑容观察着我。某个时间,当翔阳去帮助他的妈妈布置桌子时,她靠了过来然后问,“所以?你们在一起多久了?”


我被我杯子里的水呛住了。“抱-抱歉?”


“不要害羞嘛。哥哥告诉我他有喜欢的人了。他说的是你,对不对?肯定是你,他都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你身上摘下来。”她轻轻地笑着。“顺带一提,你也是。”


兄妹二人都是如此的直截了当。日向家给孩子喂了什么?


“我们没有在约会。”


她一点也不相信。“哦?”


“是的。”


“你想要我帮忙吗?哥哥可能会害羞。”


翔阳?害羞?我因为这个念头笑了起来。他在我面前可一点也不害羞。


“谢谢,但是我想我自己可以做到。”


小夏怀疑地看着我。“你可以吗?翔阳很难掌控的,你知道的。”


我可以。他就像是闯入你生活的一阵疾风,所经之处遍是残骸。爱他,和抓住闪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

“但是,”我说。“我想自己来。”


午饭后,小翔阳向我展示了他的房间。他让我在一个位于枕头和毛绒玩具之间的床垫上安顿了下来,在我们的前面放了一个笔记本电脑,然后他消失在了楼梯下。我一个人坐在他儿时的屋子里,感觉像是一个陌生人闯入了某人的私人空间。我不了解这个翔阳。关于他的童年时代,关于他是如何长成现在这幅模样,我一无所知。我希望在我们还是孩子时就遇到他。或许我们相遇得有点晚了。谁知道呢?


在远离城市的地方,雨声更大。我听见窗外的雨声不停拍打着附近的池塘,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偷偷潜入。在这些声音之上,我听见有人走上楼梯。


翔阳往房间里看了一眼,他怀里满是起司蛋糕。“准备好了吗,侑前辈?”


我点头。


他依偎着我,点开了电脑的播放键。电影开始了。翔阳立刻被吸引了,他精神高度集中,跟随着屏幕上的剧情发展。我没有。我被他吸引了。我打开了一盒起司蛋糕喂给他。翔阳心不在焉地咀嚼着。他没意识到我的目光,他也没意识到我有多喜欢他。他还会意识到吗。我拒绝了他。为什么在那之后我们还那么亲密?我不知道。但是我不会抱怨。这是我的家,并且我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些……


当电影接近尾声,翔阳开始抽泣。当屏幕中的房子被海水淹没,他发出了一声轻柔的、惊讶的喘///息——然后大坝决堤,他开始哭泣。他咬紧牙关也没能阻止呜咽。


我暂停了电影,然后抱住他。这不管用。翔阳只是在我的胸前哭泣。我能做的只有吸收从他身体中破裂出来的抽泣声。


“操,”他低声说,一遍又一遍。这个字不断地从他的嘴里蹦出来。“操,操,操。”


我一把抓起他的黑色外套——曾经是我的——然后握紧拳头。我把他压向我,直到我们之间没有一丝空隙,直到我确定他无法呼吸。但是翔阳没有动,或者挣脱出来。事实上,恰恰相反。


他把我推到枕头上然后吻我,热烈又绝望。我回吻他,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人。我们离得还不够近,所以我们还在彼此靠近——更近。我们彼此寻找,彼此渴求——找到了对方,我们呼吸困难。像动物一样。是的,就是这样。我的大脑冲刷掉了所有文明和慎重的痕迹。


我想要他,妈的。我不在乎“真爱”、“灵魂伴侣”这些大问题,我不在乎其他人为了把事情复杂化而提出的一些狗屎问题。我现在想要他,就在这里,翔阳自己不是也说,除了现在没有其他吗?


我把他推倒在地然后坐在他上面。我解开他的牛仔裤然后把它拉下来。


翔阳试图把他的衬衫和外套一同脱掉,然后被缠住了。


“帮我,”他喃喃道。


我没有帮他。我让他在他自己的衣服中胡乱摸索,我擒住他的手腕然后亲他的脖颈。那条链子尝起来很冷,那个被吃了一半的太阳戳刺着我的嘴唇。然后我下移到他的胸膛——腹部——肚脐。我在那里停了一瞬。我的眼睛突然聚焦,我注意到他皮肤上的鸡皮疙瘩。


我看向小翔阳。他在和衣服的斗争中败下阵来,他不动了。他的头被掩盖在衣物之中。现在他躺在我身下,拱起脊背让我继续下去。


我照做了。我把他的牛仔裤拉到他的膝盖之下,然后低下头停在了他的两腿之间。


在我继续之前,我感觉有一只手落在了我的头发上。翔阳终于摆脱掉了那些衣服。他拉紧我的头发然后扯我的头。我因为疼痛而叫出声。


他看着我,头发凌乱,眼睛中有火光。当他如此坚定时,他就会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,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。窗户就在他的后面,百叶窗被关上,窗户紧闭。雨水还是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滴落了下来,顺着他的脸上流下来。


“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告诉我,你不喜欢我。”他说。


这是一个我会失败的挑战。我不可能赢的挑战。


我尝试挣脱他的束缚,但是他纹丝不动,坚强且毫不留情。


“你他妈的不敢吗,宫侑。就这一次,勇敢一点。”


我呼气,又长又慢。我呼出的气体,带走了我所有的抗拒。


“我喜欢你,”我告诉他。“我那么地喜欢你,这让我害怕,行吗?如果这种感觉就是爱,那我不想要。但是我也无法停止这种感觉——上帝知道,我已经尽力了。”我找到回到他大腿之间的路,然后把他握在手里。“这样回答你的问题了吗,小翔阳?”


他仰起头呻///吟着。“回答了……”


窗户在我们的头顶被冲开,我们沐浴在大雨之中。闪电和雷声在远处隆隆作响。








距离我们“正式”约会已经过了两个月。并且……这并不可怕。一点也不。


我们没跟队友说,但他们不是傻子。我们开始一起买日用品;开始一起过夜,即使我们不共用房间;我们一直给对方打电话和发短信,即使我们每天都和对方见面。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时,臣臣脑子里的警钟就会响起。我发现他的眼睛经常在我和翔阳之间转来转去。我很确定他这么做时,他口罩之下的脸会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。第二个知道的是修吾,然后是诗音和奥利弗。即使木兔总是叫我们“情人们”,他仍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


“你们在约会?”在十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里,他尖叫。


我坐在床上,然后把毯子拉起来盖住正在我旁边睡觉的翔阳。”你他妈怎么进来的?“


木兔把我为了以防万一给阿治的备用钥匙拿了出来。“生日快乐,”他温顺地说。“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。”


是的。十月五号。我忘记了。


翔阳睁开了眼睛,打了个呵欠。“早上——”


“好,”我们异口同声。


他眨了眨眼,然后发出一声尖叫,把他周围的毯子裹紧。


木兔高举双手跑出门外。“忘记我曾经来过,”他说。“这一切从没发生过。”


翔阳从散落在地板上的乱糟糟的衣服中找出自己的衬衫套在头上。“回来,木兔前辈。”


木兔小心翼翼地看着。“你确定吗?”他问。


我找到了我的短裤然后在被子里穿上它。“如果他说你可以留下,那你就可以留下。快进来,阿木。”


剩下的一整天我都在收礼物。到了中午我就记不住事情的来龙去脉了,只关注那些给我送东西的人的脸。阿治,北前辈,臣臣,赤苇。甚至角名也给我送了礼物,和一个不合时宜的生日短片。


到了晚上,我房间的一角已经堆满了礼物。我看着他们然后大笑。


“人们爱着我!”我宣布。


翔阳轻轻地拍着我的屁///股。“你不知道早就知道这种事了吗?”


我抓住他的手。“我的礼物在哪里?”


“喔。你好贪婪。”


“我已经等了一整天,我足够耐心了。”


翔阳躺回床上,双手交叠在他的脑后。“首先,亲我。”他发布命令。


我听从了他的指令,欺身向前。先是嘴,然后是鼻子,然后是他的眼睑。他的手弄乱了我的头发,轻轻拉着它,他的手移动到我的后背上,然后是我的胳膊。一秒钟后,我感觉他把什么东西戴在了我的手指上。


我停下我们之间的吻,看着我的手。然后我看向翔阳。


他微笑。“你喜欢吗?”


我坐直了身子,开始研究那个戒指。妈的,这一定花了不少钱。这是一个金色的戒指,它的中间是一个狐狸头。他的眼睛由钻石镶嵌。闪亮非凡。是他,也是我。


当我举起手端详它,钻石抓住了我房间中日光灯的光芒然后闪耀。就像是星星落在了我的指尖。


“你疯了,小翔阳。”我轻声说。


他笑了起来。“噢,亲爱的,如果我们都疯了,还要多久我们才会化为灰烬?“


我看向他的嘴唇。“足够久。”


那天我们我们在窗边做///爱。这很怪异并且不太舒服,但是也同样很新鲜,很性///感,所以我就接受了。当翔阳趴在窗沿上拱起背然后发现自己释放了出来,他尖叫,然后大笑。

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

他咯咯地笑了起来,不慌不忙地回应。“我正在星空之下,”他说。出于某些原因他觉得这很有趣。“你是一个好人,你知道吗,阿侑?”


我觉得我已经不能比我现在更脸红了,但是现在就是这样。我俯身去咬他的耳朵。“你对我的尊重哪里去了?”


翔阳用他的双臂拥抱着我,把我拉得更为深入。“当你花时间和我约会时,你就丧失了我对你所有的尊重。“


我把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。太阳的链子在我的下颌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印痕。他的汗水混入我的前额。“我浪费了太多时间。”


“你确实是。”


“我很可悲,是不是?”


“从不。”


当我终于让他躺在了床上时,东京已经破晓了。金色的指尖悄悄探入墙壁,他沐浴在晨光里,金色的藤蔓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和他的腰上。烟从开着的窗户涌入,像是水进入空桶一样填满了整个房间。不,不是烟,而是雾。薄雾。冬天即将来临。


我低头看着翔阳,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意识到,我爱他。我试图搞明白我是如何或者为什么现在才明白这一点,但是在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我放弃了。或许爱就是找到了一个让你不那么孤独的人。而我选择了爱日向翔阳。就是这么简单。


我拿起我的手机,把摄像头对准他。翔阳现在看起来超然飘渺。光彩夺目,闪耀着光芒。一个毯子随意地盖在他身上,阳光为他染上金光。他的头发像红铜色的弦,皮肤上有一个吃了一半的太阳。当他听见我拖着脚走路时,他睁开了疲惫的双眼然后看向我。


“怎么了,侑前辈?”他问。


“不要动。我想记住现在的你。”


他笑了,然后伸出一只手盖在前额。“为什么?我在这个光线下看起来很漂亮吗?”


我隐藏在镜头之下。“你在任何光线下都很美。”


他的笑容扩大了,然后我摁下快门。


咔嚓!


砰!


排球落在了地板上,滚走了。我小跑着去找它,回到我的位置,然后又一次扔球。


又一次。


又一次。


我不是在训练。只是释放压力。想要从痛苦中逃出来。那么美的瞬间一旦变成回忆就如此伤人,这难道不奇怪吗?


那个戒指不见了。那个戒指消失了。我把他送给我的礼物弄丢了。


我伸开我空空如也的手,然后把球扔得高高的。然后它又一次落回地面。


阿木刚才来过,在队伍中分发Pocky和Pretz。今天是11月11日,国家Pocky & Pretz日。他有很多优惠券。他吃得很多,所以食品店喜欢他。


他给了我巧克力风味,告诉我这一直是我的最爱。


“我想要蜂蜜味。”我告诉他。


他眨了眨眼。“蜂蜜?我没——我以为那是季节限定的口味。”


“它是,春季限定。”


木兔看向门外的天空,好像是要确定季节。“现在是冬天,侑侑。”


我拼命地嚼着巧克力味Pocky,返回到训练中。一直是冬天。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?







今天是11月11日,国家Pocky & Pretz日。翔阳拉着我去了每一家商店,一盒盒地收集,以超人般的速度风卷残云。我的手臂现在拿满了Pocky和Pretz的空盒子。


他在他的黑色运动鞋上转来转去,用一根手指转着排球。他的条纹袜子令人眼花缭乱。他把手塞进他打折买的灯芯绒外套中,然后笑了起来。


“我会把它们全部吃光!”他自豪地宣布。“我是Pocky-Pretz专家!”


“小翔阳,我的钱包几乎空了。”


“我的也是,侑前辈。我们还有十多种口味没有尝试。”


我摇着头。“一种。选择一种。我们买完就回家。”


翔阳安静了下来。他陷入了沉思,思考着要选择哪种口味。我了解他,他或许在想如果他没有选择它们,剩下的口味是否会感到伤心。


“蜂蜜,”他突然说。


我蹙起眉头。“这个不在你的清单上面,不是吗?”


“不在。那是春季限定的口味,但是今天是特殊的一天,所以我们应该买它。我等不到春天了。”


没有耐心的混蛋。我拉着他的手,把他安置在公园边缘和田野之间的樱桃树下。


“在这里等着。如果找得到的话我就买回来。”


翔阳在我的嘴上留下一个大大的吻,然后转过身玩着排球。


我沿着街道看了每一家商店。然后另一条街道,一条接着一条。我穿过很多街区,寻找着蜂蜜味Pocky,但是没能找到。”三个月,“店员告诉我。我们只需要再等三个月就可以得到它。


翔阳现在就想要,妈的。三个月太长了好吗。但是,当时机不对的时候,你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?


我买了很大一包巧克力味,沮丧地回到了公园。翔阳坐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,他的腿来回摇晃。他的膝盖因为训练而发红。他低头看着我,他的头发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


“你消失了!”他责怪我。


“我必须这么做!”我喊。


“Pocky在哪里?”


我带着忧郁的眼神挥舞着盒子。


“不要巧克力味!”他大叫。“那种春季限定的蜂蜜味,我要那个!”


“三个月,小翔阳,”我告诉他。“你必须要等三个月才能吃到,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

他生了一会儿气,然后耸了耸肩,把排球扔向我。我平稳地接住了。


“无所谓了,给我托球吧,”他说,然后他从树上跳了下来,优雅地落了地。


我听了他的话。我瞄准樱桃树最高的树枝然后扔球。


翔阳跑着,把他的体重下沉到他的脚上,然后跳了起来。


我记得我在思考, 看看他 。他在飞。为他托球真的令人无比兴奋。就像是追逐一只野鸟。


他把球击回地面,他的力气和我一样大。它飞过草地,落在了田野里远处的一个水坑中。


“哇哦,感觉真好。”他看向我。“是吧,侑前辈?”


“确实,”我赞同。“下一次我会抛向更高处,小翔阳。跟上,做得到吗?”


他笑了,然后开始大笑。他的视线游弋到我手指上的戒指。“你在光里看起来好可爱,”他观察。他像一只好奇的小狗歪着头。“从这个角度。”


我转过头,为了隐藏我的脸红和自鸣得意的傻笑。“我知道。”


“那我呢?”他问。“你知道,如果有人赞美你,你也应该赞美他。”


“你在光里看起来也很可爱,”我告诉他。我歪头的幅度比他还大。“从这个角度。”


翔阳咆哮着,生气了。他试图把我扑倒在地,但是失败了,他挠我,直到我的膝盖弯曲。不过,我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倒下的。我把他拉到我的旁边然后挠遍他全身,直到他的白色T恤不再是白的,而是变成了棕色,脏兮兮的。


他看向公园,好像那里有人能够看到我们。那里没有人。这个公园名义上已经被荒废了。


他用双臂环抱着我,他轻声说,“留下来。”


我颤抖起来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翔阳的声音如此……安静。冷静。果决。


在那一瞬间,我曾经的恐惧回来了——那种对压倒性的情绪的恐惧,对比我更为强大的存在的恐惧。它麻痹了我的思想,削弱了我对他的爱。


我从他的怀抱中滑了出来,我站起身。“来练习吧,”我只说了那么一句。


翔阳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很久,然后他站了起来。我们继续练习。我托球,他扣球,周而复始。


在我们练习了几个小时之后,翔阳倒在草地上没有起来。深夜给天空染上紫罗兰色。星星早就出来了,昆虫在田野里唱歌。


我用我的脚碰了碰他。“走了,快点。”


他嘟囔着,没有动。


我跪下来,拉着他后背的外套。“来吧,别犯懒。”


“走吧,”他说,然后把我甩开。“我今晚不想一个人睡。”


“你为什么会一个人睡?你的室友哪儿去了?”


他没有看我。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他喃喃道。


我知道他的意思。我知道他想要什么。我也想给他他想要的。


但是我没有。不是今晚。


我转身走出了公园,挥了挥手。“好吧,当你想从这里起来的时候,记得找到安全回家的路。”







我找阿木问了周边地区的所有糖果店的路线。我一个一个进去,去寻找。“打扰一下,这里有蜂蜜味Pocky吗?”“没有,先生。那是春季限定。你必须还要等三个月。”


我该怎样告诉他们,在等待的循环中,三个月已经变成了一年?我去了另一家店。然后另一家。一家接着一家。寻找着上面画着一只蜜蜂的黄色盒子。


当我的手表指到9点钟时,我终于找到了。在一家隐藏在一座破旧建筑和一家连锁店之间的小店里。一包恰巧提前到了的蜂蜜味Pocky。


它混合在货架上的其他口味之中,当我又一次看向这个地方时,我几乎要错过它了。当那个黄色终于映入我的眼帘,我伸手去拿它,好像找到了上帝。


我买了下来,然后慢慢地走回了儿童公园。一个废弃的公园。很奇怪的是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它被废弃了——没有人会来这里,除了我。


我坐在樱桃树下,然后打开了盒子。拿出一根,我望向四周。


“小翔阳,”我呼唤。“翔阳,你在这里吗?”


他不在。现在太晚了,但是我无法控制去尝试。我必须一直尝试。


现在,我回想起来,我能感受到它——他凝视着我的后背,祈求着我留下来。我为什么没有留下来?我爱他,不是吗?很明显我爱他。为什么我没有留下来?


我闭上眼睛,回到我的记忆中去。我想象着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回到这里。我想象着他仍然坐在田野的边缘,手里拿着排球,望着空空如也的公园入口。


不再是空空如也了。


那双棕色的眼睛像我们头顶的星星一样闪着光。当他看到我,翔阳露出了微笑。他一直都在笑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从未停止微笑。


棕色的眼睛,是啊。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经忘记了他眼睛的颜色。


我在他面前站住。他抬起头,望进我的眼睛;当他看到我也在微笑,他的笑容变大了。


“对不起,我那天没有留下来。”我说。


他抱住了我的膝盖,然后叹息。“我也是。”








“谁说每一个愿望都会被听到和实现……啦-啦-啦……啦啦啦。有人怀疑,有人相信——看看目前为止完成的吧……”


他的声音飘荡在东京之上,却被远处刺耳的角声淹没。远方的蜂巢基站眨着眼睛,像沉船发出的遇险信号。寒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和外衣,我又把我脖子上温暖的蓝色围巾绕了几圈。


小翔阳依靠在露台上,他背对着我。自从我把那首Kermit的歌介绍给他后,他一直借这首歌吐露自己的心声。


“你之前从没听过吗?”我难以置信。我无法相信有人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不知道这首歌。这是我童年的背景音乐。


翔阳摇了摇头,然后把他的耳朵对着我。我把耳机放进去,播放了这首歌。而剩下的,如他们所说,就是历史了。


“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彩虹桥!”他在屋顶上嘶吼。“爱人,梦想家,还有我!”


“翔阳,离边缘远点。”我说。


他没有听我的话。但是他确实向后靠然后站直了。


“我们为什么不经常来露台呢?”他问。“这里真美。我们应该夏天来这里。”


“或者在阵雨天。”我建议。


他的眼睛因为这种可能性而变大。“我喜欢这个,”他说。


“露台一般被看门人一直锁着。”我告诉他。“而他大多数时间不在这里。他是个糟糕的看门人。因此来到屋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”


“噢。好吧。”他再次靠在栏杆上。“只要我们——”


“从那里回来。”


“老天,你对我也太小心了吧,侑前辈。我不会被风吹跑的。”他对着我伸出一根谴责的手指。“你正在变成圣臣前辈。”


实际上,我没有在变成小臣。但是他是对的,我对他太小心了。人们通常对他们珍贵的东西都很小心。


见我没有否认他的指控,他转了回去,叹了口气。然后继续唱歌和哼歌,歌词和旋律回荡在空中。


我坐了下来,看着他的背影。他的头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显得又小,又哀伤。他穿着一件我之前从没看到过的T恤:一件亮黄色的可以自动将任何穿着他的人变丑的大怪物,但是它在他身上看起来很绝妙。因为他的头发,我跟你讲。还有那双眼睛。还有笑容。还有他剩下的全部。


我拿出我的手机记录这一刻。蜂巢基站在同一时刻闪烁,它们的怒芒被冻结,被永久捕获。翔阳没有注意到,或许也不在意。在这一点上,我们彼此都想以各种方式记住对方。


“嘿,侑前辈,”他突然说。“你想再和我去一次沙滩吗?”


风在我的耳边嚎叫。翔阳是光下的一抹影子。我对着他的轮廓眨着眼。


“我经常去沙滩旅行,”我说。“我喜欢大海。但是为什么,你突然提起这件事?”


翔阳转过来看着我。我觉得他在微笑,但是太暗了,我分辨不清。


“上一次我们去那里时,你说你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我,”他说。“我想要改写记忆。你现在知道了,对吧?”


我点头。我曾经弄不明白一件如此简单的事,好神奇。


他大大地张开双臂,依靠在栏杆上。“然后,那是个约会。”


我微笑。“是个约会,”我说。“但是什么时候去呢?”


“圣诞节怎么样?”


“在沙滩上的圣诞夜?好浪漫。”


翔阳欢呼雀跃。“那就这么说定了……”


床边的闹钟在我的耳边响个不停,但这是我房间里唯一的声音,我现在非常需要它的陪伴。窗帘随风飘动。窗户在某个时刻打开了——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关上它,我真的不记得了。


我的手已经变冷了。我身体的剩余部分麻木了。我的大脑也不能正常工作。它的速度很慢,并且时常踉踉跄跄。唯一一个离死亡还有一点距离的东西就是心脏,它还在我的肋骨中跳动着,吐露着我内心深处一直知道的真相。


没有人告诉我你在哪里。你在哪里,日向翔阳?


我的事故发生的那个夜晚:2020年的圣诞节。我的车撞上了桥,翻进了河里。我游上了岸但是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做到的。他们没能找到我的车;它早已沉入了河底,变成了另一枚被忘却的铁化石。当我醒来时,我躺在病床上,毫无生气。我应该死了的。因为“奇迹”,我才设法游上了岸。


这个认知让我遍体生寒:那晚,我不是独自一个人。我当时在开车,但是我不是车里唯一的那个人。


我知道你做了什么,你住在哪里,但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。你现在在哪里,小翔阳?


我抓起手机拨打了他的号码。铃响三声之后,它被接通了。


翔阳,”我喘着气。“你还活着!感谢老天,你还活着……对吗?”一片寂静。“小翔阳?”


“你打错电话了,”对面说。


小臣。操,我误拨了他的电话。


“噢,对不起,”我说。“我那是——我没有——”


“你还好吗,侑?”


小臣的声音里没有关切。只是……认命。好像最终还是要直面不可抗力。


不可抗力


“臣臣,”我轻声说。“他……他还活着,对吗?我们分手了,这就是全部,对吗?如果我明天去宫城,我会发现他会在他的房间里看着电影,或者在院子里和他的妹妹玩着排球。你告诉我这是真的。“


寂静。


操他妈的,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我尖叫。


小臣完全没有反应。他只是说:“你明天想去宫城吗?”


是吗?我需要确认吗?我真的想一直探寻下去吗?我想要想起所有我丢失的东西,但是如果,忘记是一件幸事呢?如果……记得他这件事让我太痛了,是我的大脑选择把他忘记呢?


我握紧了我手中的手机。“臣臣,”我说。“你明天会陪我去宫城吗?”





· 9 ·


 


⊱•  如果一切都已毁灭,而他留了下来  •⊰ ⑨




我们约定的地点在车站。臣臣把自己包装得太严实了,我几乎无法从他的帽子和口罩之间分辨出他的眼睛。我只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,戴着一条蓝色的围巾。


早上十点,我们出发去宫城。从东京到那里只需要两个小时。我们为什么没有经常去那里呢?我很想了解翔阳长大的地方。


几分钟之后,阿治的信息来了。


阿  治:你在哪里


我回道:我很安全。他没有再发过来任何东西。


通常情况下,我会是一个坚持不懈骚扰小臣的人。但是今天是个例外。我不想说话。我再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了。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想成为溪流之上的一块岩石,然后被慢慢地侵蚀掉。


臣臣一定注意到了哪里出了问题,因为他小心翼翼地搂住我的肩膀。而这个姿势足以将我推下悬崖。我用我带着手套的手捂住嘴,无法自控地哭泣。我听起来像是濒死的引擎。小臣没有看我。他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,幻影一般从我们身边飞逝。


我们到达宫城时已经过了中午。我们搭乘了一辆公共汽车去了日向家所在的山顶。下车后我们步行着走完了剩下的路。最终,小臣站在了我记忆中的那个有着滑动门和茅草屋顶的房子前。他摁响了门铃,


开门的是一位女士。我看了她一眼,然后呆住了。


那个头发。太阳般的头发。我在梦里和记忆中看到这种颜色时是一回事,而在现实生活中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。过往对这种颜色并不公平。不管我多么深情地记住它,我也永远都不可能描绘出这种生动的、鲜亮的橙色。


不,不是橙色。是橘色。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橘色。


那位女士看着我们,但是她的眼中空若无物。她在这里,却不是完全在场。“你好?”她说。


“我们是翔阳的队友。”小臣告诉她。“我们可以和他的妹妹谈一会儿吗?”


“翔阳的队友,”她重复着,茫然地。“噢,我知道了。可以。你们可以。请进来吧。”


我们进了房子,坐了下来,然后等待着。


几分钟之后小夏过来了。如果看到他们的母亲是一种震撼,那么看到他的妹妹就好像是被一辆大卡车撞击。她是……。如果他是个女孩。相同的头发,相同的体格,相同的身高。显然她自己也是一位运动员。


但是她的眼睛。它们不一样。相同的棕色,但是没有我记忆中翔阳眼里的闪耀的光芒。


夏向我们鞠躬。“佐久早先生。侑前辈。”


我们还礼。“侑有一些问题,”小臣说。


“关于什么?”


“翔阳。”


她畏缩着,好像被加热的熨斗烫到了一样。她转过头去,然后看向我们,然后又转了回去。“你-你……现在记得他了吗。侑前辈?”


光这一点就告诉我,我还有太多,太多东西要记得。所有我丢失的小细节,所有像沙子般从我指尖滑走的瞬间。并且,我仍然不记得事故发生那晚的任何事。


所以我告诉她:“我还在回忆。”


臣臣转向她。“我们可以看看他的房间吗?”


夏盯着我们看了好长时间。当她眨眼,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流了下来。


“跟我来,”她说。


我们走上楼梯。她带路,即使她并不需要这么做。我知道翔阳的房间在哪里。我知道他如何睡觉,他早餐喜欢吃什么,为什么他不喜欢骂人。我知道太多关于他的事情。


我现在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,翔阳?


小夏滑开了门。


据说,每个人都是一本字典,上面记录了他们做了什么,说了什么, 他们如何思考,如何去爱。然后当人们死去时,他们会带着整本字典一同离去。我站在日向翔阳的房间里,发现这里面没有他的任何痕迹——至少,第一眼我没发现。这个房间是空旷的,荒芜的,不像他在东京的房间。我发现一个床垫卷在一个角落里,旁边有成堆的纸箱。当我看向它们,我发现了旧文具和童年的衣服。他的物品,他的一生,都被压缩在了盒子里。日向翔阳可能曾经住在这里,但他现在不在这里了。


你在哪里,翔阳?


小夏离开了房间,轻轻地关上了门。我们怅然若失地站在这里,然后小臣慢慢地也走到了门外。


我看向他。“你要去哪里?”


“你现在不想一个人吗?”


“不?”


“哦。”他听起来很困惑。“我以为你会想单独和他……在一起。”


我看向空空的房间。和我的房间一样空空荡荡


“他不在这里,”我说。


小臣奇怪地看了我一眼。“你确定吗?”


我盯着他看了几秒,疑惑不解。然后,我看到了。


一个巨大的告示板坐在角落里。在它的边缘用白色的字写着:乌野三年级。它曾挂在墙上——从墙上有钉子曾存在过的洞中可以得见。但是现在钉子没了,所以它坐在地板上。照片覆盖了它红色表面的每一寸。数以百计,被钉在上面,被粘在上面,被贴在上面。很多是用富士的小胶卷拍的,有些是宝丽来;最近的则是用记忆卡打印出来的普通照片。


而最近的那些照片上面全都是我,全部都是。


我穿着训练服,累倒在体育馆的地板上;我在北海道,被郁金香所包围。其中一张的我坐在一个咖啡馆,沉迷于我的手机。另一张则只显示了一只在白色床单上面的手,手指上的狐狸闪着光芒。横跨多年的这么多分散的瞬间,永远的被定格在这块告示板之上。


“你看到了,”小臣说。我可以听见他声音中溢出的笑意。“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。”


他所有的一切。当我站在那里,凝视着日向翔阳曾经所珍视的一切时,我意识到那句传言是不完整的。当我们离开时或许把我们的字典也带走了,但是它们的书页仍然潜藏着,甚至在我们离去之后还在徘徊。我们的碎片不断拨弄着时间之弦。我们不是我们做过什么,说过什么,我们如何思考,如何去爱,不完全是。我们只是我们留下的回忆。


小臣关切地看着我。“侑?”他说。


我抱住了他。他讨厌拥抱,但是他一定是这一次为我破了例。我对别人的要求不多,只是不要完全留下我一个人,这就足够了。


我又一次崩溃了。我发出了并不引以为傲的巨大的、丑陋的呜咽。坦率地讲,这把我吓得我屁滚尿流。它们听起来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;听起来不像人类。我也不觉得我自己是人类,我觉得我像是一只被箭射中的动物,任由自己流血而死。


小臣没有回抱我,但是他也没有动。这就足够了。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。


“对不起,”我喃喃自语。


“因为什么?”


因为每一件事。“因为把你的衣服弄糟了。”


“给我把这件衣服洗了,我就不会抱怨,”他说。


我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。


当我最终放开他,臣臣走到了衣柜面前把它打开。“你不想拿回你的外套吗?”他问,他的手穿过还没有被打包起来的衣服。


“我的外套?”


他没有等我回答。他的手一碰到那黑色的织物就把它拿了出来然后扔给我。


我抓住它,把它抱在胸前。我高中时的黑色外套。它还是很柔软舒适。很熟悉。像家。


气味触发了过去。它们是“特别的”,因为它们能够唤起那些本来可能永远不会被唤起的记忆。


所以我把外套举到我的鼻子前,闻它的气味,就像翔阳在沙滩做的那样。然后我闻了又闻。


当最后的记忆终于回归时,我把我的脸埋进外套里,失声尖叫。









圣诞夜。轮胎在路上打滑,前侧保险杠撞到了栏杆……黄色的汽车翻下桥并进行了自由落体……前照灯在深渊中发出刺眼的光,我惊声尖叫……手在方向盘上滑动并疯狂地转动着它……汽车猛地一动,我的头撞在方向盘上…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……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车头灯。它太亮了,我以为我会被它闪瞎。不过有那么一瞬间它做到了。


这不过是个总结。魔鬼存在于细节之中。


现在开始倒带。









“看着天上的星星。看着它们为你绽放光芒。而你所做的一切——是如此羞涩胆怯……”*


我把立体声调高。然后后知后觉也把空调温度调高。“我很久没听这首歌了,”我说。


翔阳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摆弄着安全带。“我不知道你还喜欢Coldplay。”他一边哼唱一边说。


“我喜欢过但是后来出坑了,”我承认。“但是我喜欢过的那些歌还是很值得的。”


“我耗尽心力,”他轻轻地唱。“想表达对你的爱意——”


“——却也胆怯起来,”我替他唱完了这句,和他一样跑调。


这让他和往常一样笑了起来。一盏路灯闪过,把他的脸照得通红。他把一只手放在我放在换挡杆的手上,叹了口气。


“侑前辈?”


我看他一眼。“嗯?”


翔阳看向窗外。“我觉得我爱——”


一辆救护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,鸣着笛。那声音把他打断了。也打断了我的驾驶。我不得不慢下来,开到路边为其让路。


等救护车完全离去,我看回翔阳。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

他摸着我手上的狐狸戒指,没说话。然后他咽了口唾沫,摇了摇头。“没什么。”他说。


我看着他的脸。他的下巴在动,好像那里有被困住的生动且坚实的话语,试图从他嘴里挣脱出来。


“你确定?”我说。


翔阳猛地转过头看着我。“我爱你,”他脱口而出。“请不要害怕。”


我继续开车。我的手轻轻地颤抖,所以我把方向盘握得更紧。我没有回答;我做不到;仿佛我一开口说话,我就会缺氧。呼吸是我现在能做的最大限度。


但是收音机里的歌回答了他的问题,即使我一直保持着安静。“你知道吗,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,该你明了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……”


“你-你什么也不用说,”翔阳说。(他刚才结巴了吗?)然后他仔细想了一下他说的话,补充道:“不急。”


“我也是,”我说。


翔阳点头。“嗯,好——”


他停了下来,眨着眼睛。他完全转过身来面对着我。他的黄色衬衫和牛仔裤在这个过程中皱成一团。


“你刚才说了什么?”他问。


我咽了口唾沫。这就是了。从悬崖上跳下来。


“我爱你,”我说。“用我所拥有的全部。”


车向右转,前往南方。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。翔阳抓住这个机会解开了他的安全带靠向我的座位。他紧紧地抱着我,把他的脸埋在我的颈弯。


“我好开心,”他的呼吸打在我的皮肤上,让我颤抖。“你让我好开心。”


红灯转绿。车辆继续前进。翔阳回到他的座位上,系上了安全带。“我也会用我的全部爱你,”他坚定地说。黑暗中,你能看见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。温暖的棕色变成了炽热的红色。


“如果我们还是失败了呢?”我问。


翔阳看着窗外。他的呼吸在玻璃上起了雾气,然后他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。“我们可以随时离开,”他说。


是的,我们可以随时离开。我没有必须要留下的理由。这是我必须要做出的选择。一个我每一天都必须做出的选择。


“噢,看啊,”翔阳突然说。“下雪了。”


是的,下雪了,大雪。大片的雪花不堪重负般沉入地上。不是那种转瞬即化的雪。他们留在路上,聚集着,像是一张危险的毯子。


我对着冰晶露出笑容。“我喜欢雪。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。”


“真的吗?”翔阳看起来很惊讶。“我以为会是夏天。或者冬天。”


我摇头。“一直都是冬天。说到这个。我从后视镜看了下轮胎“或许我们应该安上防滑链?”


翔阳看着天空。“有必要吗?感觉雪并不会持续很久。你还是可以看到星星。”


他是对的。这不是暴风雪。只是有云经过。


所以我继续驾驶。那首歌结束了,从头开始又放了一遍。我对着我的手机皱眉。噢,我没注意到它是单曲循环。翔阳似乎也没注意到。他把头靠在车窗上,闭着眼睛听歌。


当我们经过那座会带领你去到沙滩的那座桥时,雪开始变大了。它们冻住了空气,钢铁,道路。


翔阳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字。“侑前辈?”


我一直注视着路况。“嗯?”


“如果你可以在某个瞬间停留——只有一个瞬间——你会选择哪一个?”


“一个也没有。”我说。“我不想让任何一个瞬间永远持续下去。”


“为什么?”


“因为如果你把它拉得太细,它就会断裂。瞬间不是塑料。”


“但是如果你可以呢?”他坚持着问我。


“为什么你自己不回答这个问题?”


“好吧。”不管怎样,这就是他想要的。他问了一个问题这样他就可以回答它了。


“当我们第一次在沙滩相遇时,”他说。“这就是我的那个瞬间。”


这不在我的意料之中。那个简短的时刻和他一生中所取得的各种辉煌相比,难道不是黯然失色吗?


“哇哦,”是我能说的全部了。


翔阳笑了,有点不好意思。“当我们沿着海滩漫步时,我想握紧你的手,”他吐露着真心。“你记得我——这让我勇敢了起来。但是最后,我……我退缩了。”


他看着我。我把我的眼睛从空空的路面上撕下来,回望着他。


“我想要再一次和你在沙滩上相遇,”他说。“而这一次——”


车打滑了。刹车失灵了。轮胎在沥青和冰面上发出动物般的尖叫。车突然变向,然后打转。一圈,两圈。我的头撞在了方向盘上,翔阳紧紧地拽着我。我感觉不到我的手。操,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,除了翔阳深嵌在我手臂上的手指。汽车冲破栏杆,在空中做侧翻,发出了巨大的摩擦声。我的视野缩小成一条线。


我们一路跌落到远处翻腾的河面上。城市中这部分的河流水位很深。没有大石头把我们碾碎。所以我们降落在水中,溅起的水花在宇宙中回荡。一个我知道我会永远记得的声音。它听起来像是溺亡。


我知道的另一件事——我们正在漂浮着。失重且没有尽头。车就像在海里的软木塞。我的头不断撞击着方向盘。有种黏黏的东西顺着一侧流了下来,在我的耳朵里堆积。我试图举起我的手看看那是什么,试图发现从我的脑子里泄漏出来的是什么,但是不管我的手在哪里,它们还是绵软无力。我也感觉不到我的手。我觉得我被吓住了,我无法感受到任何东西。


不对。翔阳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子。我还能感受到这个。


我举起我的手。不对,我没有举起我的手。我只是想象着我做了这个动作。准确地说,整个我都因为恐惧和惊吓而在驾驶座上瘫痪了。并且——看。我们的车窗已经破裂了。水敲击着玻璃,想要获得进入的许可证。


我想要告诉河水,这是无用功,它永远不可能把自己塞进这辆小车。这里的水太多了,车里无法容纳。但是河决心要自己试一试。


那首歌仍在唱着。我的眼睛,我仅有的视野,聚焦在小翔阳身上。而我的心脏,虽然很疲惫但是仍在跳动着,跳到了我的喉咙里。


他活着。他还活着。


而他看起来很糟糕。我之前从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恐惧,但是现在他现在浑身都染上了红色和金色。他也在流血。我想要安慰他,治愈他的伤口,但是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。我动不了,我他妈的动不了!


然后翔阳看着我。他注意到了我勉强睁开的双眼,然后向我靠过来。


“侑前辈?”他的声音在发抖。“侑,求你,求你看着我。”


他的气味包裹住了我。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。如果阳光有味道的话,应该是这样的。


他在我的手腕上压下一根手指,试探我的脉搏。他在检查我是否还活着吗?我已经看起来像是死人了吗?我是的。我感觉我死了。只有我的脑子在飞速运转,飞快地制造着想法,我跟不上。


一确定我还活着,翔阳的手就移动到了我的腰部。它们摸索了几分钟。与此同时,河水涌入,像一位不受欢迎的客人。


当水冲到收音机上,包裹住了那首歌时,他终于想方设法解开了我的安全带。


挡风玻璃和车窗完全破裂了。河水冲了进来。汽车因为不堪重负而沉到了水面之下。


我们溺水了。它是以慢动作发生的。水会让一切东西慢下来,即使是死亡。我们将花很长时间才能死去。而它将分阶段发生。


惊讶 。水进入了我的耳朵和鼻子里。我因为呼吸本能而张开嘴;它涌入了我的肺。但是寒冷让我清醒了片刻。我看到翔阳在我旁边漂浮着,在解他自己的安全带。气泡从他的鼻孔和嘴唇里游出来。他还在屏住呼吸,但已经太久了,他憋不了多久了。他那亮橙色的头发就像在淡水中摇曳的死海草。他看起来不像他自己……


不由自主屏住呼吸。我突然顿悟了:这不是我想要记住他的方式。这不是日向翔阳。日向翔阳知道如何飞,他不可能溺水。我屏住呼吸,用着我全身的力气去够他的安全带。我找到了。我把他颤抖的手指握在手里,紧紧捏住。冷静下来,我想。我们需要保持冷静。一起对付安全带。


无意识……解开了。翔阳立刻从车里游了出来,穿过挡风玻璃所在的空地。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,拉着我一起走。尖锐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我的脸,又割开了更多流血的伤口。水被我们的血染成了紫色。


我比他重得多。他要如何救我?如果他坚持这么做,他会死的。而这就是我们一直谈论着的翔阳,他当然会尝试。


我试图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拉出来。操,放手。不要管我了,你还没有受伤,你现在就走。走啊,他妈的……我这才意识到翔阳的力气有多大。他的手指像铁一样围绕着我的手腕,它们试图把我拉出车。


当水流进了收音机,那首歌寿终正寝了。它发出噼啪的声音,唱出一句寂寞的“看着天上的星星”,然后归入寂静。


我在车外。我们都在车外。现在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游上去。


我们转过身看着水面。光在另一边闪烁着。街灯。装饰品。今晚是圣诞夜,东京正在庆祝。


翔阳揽住我然后向上游。


但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把他往后扯。我感受到他的手从我的手腕上滑了下来然后匆忙地抓住它。


有什么东西出问题了。我不能很真切地看到,但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把他往后拉。翔阳没有自由,没有完全自由。他还和车连接在一起。他的另一只手绝望地抓着他的喉咙,想要摆脱一直把他往下拽的东西。


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已经太晚了。


那个项链。这条纤细的金链子不可逆转地缠绕在被毁坏的挡风玻璃碎片上。它挤压着他的脖子,咬进他的皮肤。把他拉回去,把他留在这里。那个被吃了一半的太阳在水中反弹。


我抓住他的手腕开始拉。翔阳看着我,他的眼睛在恐惧中膨胀。它们尖叫着寻求帮助,而我在努力,操他妈的!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。我摸到他脖子上的链子开始咬它,但是它太细了,它不停地溜出我的指尖。翔阳在我的手腕上抓得更紧了。那绝对会留下一个印子。我的手因为缺氧而变白了。


氧气。原来这是一个如此美好的词汇。


翔阳最终张开了嘴呼吸。不,不是呼吸。是夺走了他的呼吸。


他握住我手腕的手变得无力。他的手落下来,我手指上的戒指一同滑了下来。


那个狐狸用着他那由钻石造就的眼睛看着我,无声地谴责着我,它沉到了河的深处。


惊厥。最后一次的撞击毁坏了他的身体。翔阳看起来宁静且安详,在水里漂浮着,睁着眼睛却没有在看,活着却没有呼吸。他还活着。他当然不会死。他将永远活着。


我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。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他在缩小,不。是我在向上升。当我接触到水面,车前灯闪烁着,黄色的车带着翔阳一起沉入了黑暗中。


我冲出水面,溅起了水花。是寒冷冲击着我,让我再次醒来。雪还在下;融化在河里,融化在我的头发上,融化在我的胸膛上。我摸了摸我的脸,我的手指沾满了血。


真奇怪。我怎么流血了? 我怎么受伤的? 我什么时候受伤的?


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流动,我抬起头向上看。


今晚的星星好亮。我对于我在哪里全无概念。我在哪里?我在这里做什么?在这种冻死人的天气里在一条河里游泳?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?难以置信。我应该回家。阿治在等着我。阿木也会在那里,臣臣也是。我们会有一个盛大的圣诞节派对。而明天,我或许会去看海。我听说每年的这个时候,大海会非常漂亮。


我游着游着,寻找着地面。那里。远处有路灯,那一定是陆地。我又琢磨了一下我是如何落到下面的。我可能会冲动,但不会那么冲动,让自己在刺骨的温度下泡在水里。


在我离开前,我停了下来,往回看了一秒。


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。对我很重要的东西。


但是河水很安静,上面不见一丝波澜。


我转了回去然后继续游。无所谓了。我们总是会忘记东西。




· 0 ·


 


⊱• 我相信会有另一个世界等着我们。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。而我会在那里等你。 •⊰ ⑩





黄色。他的衬衫,郁金香,太阳。我的头发,我的车,我脚下的沙。蜂蜜味Pocky的包装和起司蛋糕。那条把他杀死的项链,我丢失的那个戒指。所有的我们,都是黄色的。


我扔掉了那个黄色了笔记本,谢谢猫又先生。我仍然时不时去拜访他和他聊聊。他是一个很好的同伴。


我坐在沙滩上,撕开了春季限定的蜂蜜味Pocky的盒子。它现在填满了每一家店铺的货架。春天终于来了。


我昨晚搜索了他的名字。


生  于:1996年6月21日


卒  于:2020年12月25日


我的手划过我房间里的书架,我所有的奖杯都摔在了地板上。稻荷崎或许会骄傲地把它的体育队获得的所有奖杯都陈列出来。操他的伪君子。如果你不需要回忆,那你也不需要奖赏。你应该一拿到它就把它扔掉然后大步向前。


但是我们需要回忆,不是吗?正是回忆让我们继续前进。


太阳升起的时候。我凝视着大海。海浪在用一种不为人知的语言轻声细语。潮涨潮落。昨天失去的东西,今天都会归来。


怪不得大海呼唤着我。因为每一天结束之时,所有河流都会汇入大海。


他们没有找到我的车。他们没有找到他。


但是我找到了。我终于意识到翔阳所说的,他无处不在。我看向的每一处,我都会找到他。毕竟,一年多以来,我一直无意识地为他哀悼。


你想和我在沙滩见面。就像第一次我们相遇的那样


我现在看见他了。穿着我的黑色外套,T恤和短裤。他在和海浪嬉戏,溅着浪花,踢着海水,没有泛起一丝涟漪。


翔阳,我看到你了。我知道你是我想象出来的,是已经远去的回忆。但是你现在和我在一起,所以,如果我呼唤你的名字,你会回答我吗?


我深呼吸,然后大吼:


“小翔阳!你能听到我吗?”


他停了下来,望向海滩。然后他向我跑来。


翔阳站在我面前,他身上的海水滴落在沙子上,他闻起来像阳光。温暖的,令人愉悦的。活着的。


他发出轻柔的,惊讶的笑声,然后问了我最重要的一个问题。


“你记得我吗?”


我把他没有等到的蜂蜜味Pocky递给他。泪水从我的眼里夺眶而出,我和他一起笑了起来。


“我记得你。”




  end




* 中文歌词来自《Yellow》的百度百科。

⑦  Where things come back 出自约翰·科瑞,怀利的《失去的会再回来》(Whaley, John Corey:Where Things Come Back),译者王敏雯。

⑧  Of all the sad words of tongue or pen, the saddest are these:  ‘It might have been’ 出自John Greenleaf Whittier:Maud Muller,译者不详。

⑨  If all else perished, and he remained 出自艾米莉·勃朗特的《呼啸山庄》。

⑩  I believe there is another world waiting for us. A better world. And I'll be waiting for you there  出自电影《云图》,译者不详。




一个彩蛋:蜂蜜味pocky停产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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